贾平凹《初人四记》原文及赏析

【导语】:

初人四记 1.记喜 我们家是个大族,父辈兄弟有五:四人健在;大伯夭亡,死于噎食而不治。据说曾有一个婶娘,极俊,可惜没生没养,又熬不得寡,改嫁进东龙山孙家的门了。到我们这代,人口

  初人四记

  1.记喜

  我们家是个大族,父辈兄弟有五:四人健在;大伯夭亡,死于噎食而不治。据说曾有一个婶娘,极俊,可惜没生没养,又熬不得寡,改嫁进东龙山孙家的门了。到我们这代,人口愈发兴旺,竟十男又五女,奶活着的时候,就已四世同堂。奶很迷信,说这是祖宗的阴宅好,每年十月初一清晨,必率众子众孙去坟头花钱了祭酒,祭酒了又花钱;到了腊月三十,黑漆的夜里,又去供灯添土,磕一个响头,再磕一个响头。又说是我爷爷生前积德所致,已经是死去八年的人了,每顿饭还要先盛一碗在灵牌前。那献供过的饭是绝不让我们孩子吃的,说是阴饭,寡了味道。我总不信,眼见着那饭并不缺不少;问奶,她只是解释魂灵用饭是看不见的,就自个吃了,说:“唉,你爷爷好没福分,一家人热热闹闹,他倒孤丁;我几时也该去陪陪他了。”一听这话,我娘就要说:“你老又说些什么话了!我爹哪会孤丁,他有老大在身边;何况他老人家阳寿的时候,是人面前走动的人物,到了那里也不会受冷落的。”奶也点头,却要说一通爷爷在世的人缘:如何为人正直,街坊四邻口角纠纷必要找他评是论非;如何处事公平,谁家红白喜事定会请他应酬料理爷爷到底是什么模样,我不得而知,他没有一张照片,灵牌上有他的名字,我却一个不认识,只想象他一定是长长的脸,眼睛笑笑的。几年后,奶还是丢开我们,陪爷爷去了。我记得清楚,头一天晚上,她还搂着我睡,喂我一块离锅糖,她也含一块,没了牙的嘴,蠕蠕地动,末了还是用嘴送到我嘴里,第二天一早,我醒了喊她,不回答,我还以为她瞌睡哩,但谁知她早已死了。奶一死,大家大户又过了半年,后来就分开了,好端端的一个门的四间瓦房有了四个门。又过罢一年,三伯盖了新屋搬出去住,我爹也买了一座房子,我们住在村的北头。人一分居,心便为己,又为着老屋前后的几棵火树分配不公,几家伤了和气;古人说“树倒猢狲散”,从此生分起来。各家的用物,用具,米面油盐,虽互有往来,但已是有借有还,几个大点的堂兄堂姐也来我家说笑趣闹,吃饭时却都借故走了;只有我最小,得天独厚,可以端着小木碗去各家吃喝。我那时聪灵,惹人心疼,伯父和婶娘故意不让我吃喝时,我就拿脑袋往墙上碰,这一碰,他们就都投降了。分家的时候,那条黄狗没有分,在各家吃剩饭,伯父便说:“拴子是第二条喂不熟的狗了,来了就要吃,吃了顺门走!”这些快活的日子,是我五岁半的时候享受的,屈指算一算,那该是公元1964年的春天。

  到了三夏,我患了一场病,险些没了;好起来再不发肿,也高长极慢,病蔫蔫的缓不过生气。到了冬季,耳朵都干起来,懒于走动,恶之荤食,常悄悄抠墙皮硬土偷吃。村里人都说我是个“荒”的,娘抱着我哭,求医拜神,末了以男占女位相冲:给我穿起桃红袄,印花的,有斜对襟,却和尚领;蓄一根辫子;脖子上戴了金锁银锁的缰绳。从此,我就叫着“瞎女”儿,在阳坡里晒暖的时候,一些老婆婆就喜欢拉我过去,一边在我头上吐些唾沫当发油,一边用篦子篦着虱,就骂道:“你娘真笨,怎么不在这条老鼠尾巴上撒些药粉闹闹(毒毒)!”这期间,紧邻的三间房里,迁来了一家人,男的姓韩,单字名久,女的不知姓名;一个女儿也是六岁,她娘喊她是“花子”,像猫的名字,她也长得像只猫儿,圆圆乎乎的,拿大眼睛看人。这韩久原本也是村里人,转弯抹角推算起来,他奶和我奶的表妹还沾些亲,他一直在山里条子沟分销店工作,三十岁上和纸房沟一个寡妇成了家,作了纸房沟的上门女婿,现在全家又搬回来住。花子娘很嫩面,腰身长长的,奶子高耸,村里人都说漂亮,有些愤愤不平。后来有人说:哼,水蛇腰!众人就都说她眉里眼里有妖气。夫妻俩见人说话总是先笑,尤其对我们家更客气;客气反倒使我们不能太亲近。只有花子常常对我一笑,她娘一喊,却赶忙闪进门去。

  她一个人在门前玩,用木棍儿搭架子,架得高高的,突然就拆了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搭。或者在地上用炭画画儿,画得很多,有她家的房子,也有我家的房子。还画了我:头很大,身子却小小的。我不愿意,坐在家门口,一边用手抠墙上的硬土吃,一边唾她,唾沫也是泥水点儿,她就骂一句:土老鼠。

  “你是土老鼠!”

  “你是土老鼠!”

  两人隔着墙角儿嘶骂,她嘴快,我骂不过,又懒得走过去打她,卸了帽子掷过去;没有打着,却露出了我的小辫子。

  “你不是土老鼠,为什么把老鼠尾巴长在头上?假女子!”

  她给我做鬼脸儿笑,闪进门去的时候,还白了个红眼,我气得蛮哭,回家来一定要娘将辫子剪了,也不肯穿那花袄。娘好说歹说,末了不让我再理花子。以后每天早晨,娘去上工,就拿一篮子洋芋放在门口,让我一边守家,一边用刀子刮洋芋皮。我一坐下来,就听见花子在唱,瞧见她也坐在门口刮洋芋。她向我招手,我不理。

  “瞎女,你来!”

  “我不和你玩!”

  “我给你剪辫子,你不来吗?”

  我挪脚过去,咔嚓,她一剪子将小辫子剪了。我将辫子要扔到阳沟去,她捡起来,拉我到村头壬家爷那儿换吃了离锅糖。

  “你还叫我假女子吗?”

  “我不叫了;你怎么谢我?”

  “我给你刮洋芋。”

  “你叫我姐姐!”

  “我和你一般大。”

  “我让你叫姐姐就叫!”

  “姐姐。”

  没了辫子,娘生了气,逼问是谁剪的,我说:“花子姐姐不让说是她剪的嘛。”娘要跑去吵架,爹把她劝住了。爹是父辈里年纪最小的,读过旧社会的县立中学,后来就一直在学校教授语文。他的声音很高,读着唐诗的时候,抄着手,摇头晃脑;学校离家十里,星期六下午回来教我背唐诗,却一脸严肃,每每背不下去,他就拿眼睛死死盯着我,那眼镜片子一个圈套着一个圈,像烧酒瓶底,我不敢走动,流着眼泪再背。我一向是怕他的。娘向他告了状,我只说爹又该打我了,他却扬过手来,一捏,捏住我的鼻子,将鼻涕擦去了。

  “瞎女子,你要当男子汉了吗?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好了,一条辫子哪能就防止了病灾祸难?!去吧,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,背十遍!”

  我真感激爹,将杜甫的诗背了十遍,每一遍眼睛都闭着,但终不知道黄鹂是什么鸟儿,想问他,又不敢。以后我更加到花子家去,花子娘就时常留我吃饭,她家喜欢吃揽饭。揽饭者,三分之一绿豆,三分之二北瓜,在一起微火炖烂,颜色呈紫红色,食之甜而不腻,干而不噎。我觉得好吃,让我娘过去请教做法,娘也慢慢和那女人谈得很拢。只是那女人特别爱好看戏,乡里戏少,逢年过节才演,而且这个村演场,就转到另一个村去了。花子娘就早早吃罢晚饭,头上抹了油,摇摇摆摆撵着去看,样子像水上漂。她在戏台下看戏,戏台下就有好多人看她。忽一日,听到消息,原来花子娘是日本人。风声传得很快,好多人都到她家去,或者是借火抽烟,或者是讨水喝,全想听她讲些日本话,但她从未说出个听不懂的语句。讨一个外国人的老婆,稀罕是稀罕,却毕竟被村里人看作不光彩,于是花子爹的威信就降了。他在村里,辈分也算很高,便谁也不肯承认,久而久之,他也不敢这么认为。也为此在我以后长大,弄起文学,总想为他写个传略,就怕冒犯了他们韩家的族中老者,写杂记吧,又觉得对他不恭,等读过一本《源氏物语》,知道日本人称杂记为物语的,就用过《韩久物语》的题目,既避嫌疑又觉文明。这是后事,当时,这女人的来历被人知晓后,村里人都叫花子是“二转子”,含杂种的鄙夷之意。花子就显得很羞。

  我曾经问过我爹:花子怎么会有这样个娘呢?爹讲了:日本侵略的时候,纸房沟张家的爷爷是做生意的,去河南荆子关贩水烟,不想遇着八路军和日军在那里打了一仗,日军全部消灭,一个随军生的女孩就流落在山里一户人家。民族再大的仇恨,小孩毕竟是可怜可爱的张家爷爷以一个铜板买下,用箩筐挑回来,那时女孩刚刚五岁,作了他家的童养媳。丈夫死后,张家绝了根,她便跟了韩久了。

  我再不嫉恨花子母女,脚步儿更勤地去她家,花子娘使劲亲我,给我熬栗子汤吃。栗子是花子爹从山里带回来的,花子每天是要喝一碗的,我去后,她娘就在汤里加了五倍子,喝过一个冬天,我慢慢再不吃土,身骨一天天强壮起来。我娘乐得像念了佛,将我家的一只母鸡送给她们。她们并没有杀了吃,因为花子娘在鸡屁股里摸着了有蛋,就养着,一下蛋,就让花子去自留地掐些韭菜、葱花,在铁勺里炒了喂我们吃。村后边是一条公路,路那边有一所小学,我们去自留地的时候总要趴在教室的后窗台上往里瞧。花子极聪明,竟因此背诵了好多课文。一下课,学生们就跑出来,一边拿眼光看她,一边喊: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!”她就也喊,喊得更起劲。后来,不知怎样,学生中有人说外国人都有狐臭,花子也有,一见面就捂了鼻子跑。她哭着去寻老师,让老师闻她的腋下,要给她平反昭雪。为此,日本女人还到学校来过一次学生们都热闹地看,花子第一次对母亲发了脾气,从此再不到学校去只是要我将爹教的唐诗再教给她。秋天里,我家收了好多玉米棒子爹回来帮娘剥颗儿,她就来了,一边给我家剥着,一边央求爹教唐诗一直剥到子夜,月光清幽幽的。露水也潮了上来,看见屋檐上的蜘蛛网也明亮亮的,像水银织就。爹教李太白的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。她背熟了,突然站起来说:

  “叔叔,婶婶,我要回去了。”

  “再玩一会吧。”

  “‘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’我想我娘了。”

  一家人就都笑起来,爹击掌叫道:

  “学习就要这么个学法,融会贯通,举一反三,这样学得活,也记得牢了。”

  说罢,爹拿眼睛死死盯我,我害怕他又该骂我,心里却很是嫉妒起花子。

  那时候,耕种自留地,都是人拉犁的,星期六韩久回来,三人都下田了,日本女人将绳背在肩上前边拽,韩久在后边扶犁,花子总是过去帮娘,也拉了一绳走在娘的前头。韩久是个大高个子,鼻子红红的,休息的时候,手脚摆开在树下睡觉,花子和她娘就回去做饭,然后用瓦罐提来。走到村口,我们几个男孩在玩“老爷台”,将一个粪堆作为阵地,上边一群,下边一群,几番进攻,几番退却。见花子过来,就向她招手,她将手中的菜碗交给娘就来了。一个男孩说:

  “好了,你是日本人,你就来当鬼子兵,我们当八路军!”

  “谁是日本人?我也要当八路军!”

  “死了死了的有!”

  “你才死了死了的有!”

  两厮就吵起来,结果大打出手,她竟将那男孩打得嚎嚎叫。以后谁也不敢惹她了。

  春节里,乡里举行社火集会,镇子分十六个生产队,队队都要出一台。这是大人们玩耍的事,我们做孩子的就更热门。社火是在一面桌子上安铁打的芯子,然后将小孩装扮成各类戏文里的人物,捆在芯子上,穿上衣服,作出极巧妙的造型,然后八人抬起,威威乎,浩浩乎,招摇过市。谁家的孩子可以上芯子,这是极荣耀的事。吃罢早饭,我们都到公房里去看大人们张罗。这一年,果然就选中了我和花子,我当的是许仙,她当的是白娘子。她的造型特绝,高高在上,一只宝剑上站着是我,一只跃起的脚下,用一条铁丝吊着法海。法海是一个一岁三个月的小孩当的,他一上芯子就瞌睡,流着鼻涕。锣鼓敲响,我们被抬着出了村,十六个村的社火集中从街道拥过,我看见花子娘扯着我娘在人窝里挤着,撵着社火跑。她头上又是抹了油,穿一双白粉刷过的鞋。我就对花子说:

  “姐姐,你娘来了,你娘来了!”

  “谁是姐姐,我是白娘子!”

  “白娘子,你娘……”

  “许仙,不要说话!”

  这话却让下边的人听见了,一哇声地取笑。

  闹了一春节的社火,村里人再不叫我们名字。一见面就说:“白娘子,你的许仙呢?”“许仙,白娘子在家吗?”我们倒不理会白娘子和许仙的关系,从此也这么称呼起来。她可以用手帕叠好多玩意,尤其是那老鼠,能在手里一跳一跳的,有时把猫儿抱来,连猫儿还以为是真的呢。我玩不过她,就捉真的老鼠,用煤油浇了,在夜里用火点着,逗着猫儿去追,那老鼠成一个火团,跑得极快,竟钻进她家的柴垛里,引起了一次火灾。娘狠狠打了我一顿,花子娘倒过来安慰,待我更比先前友好。每次村里看戏,就让我和花子早早搬凳子去占地方,凳子搬去到开戏,足足有三个钟头,我们一步也不离。戏开了,她娘和我娘提了火炉来,站在场外大声叫喊,然后挤进来。戏对我们并没有吸引力,最烦的是出来旦角,坐在那里咿咿呀呀地唱,我们就挤出场子去玩。场子外小吃很多,我们顶爱去看卖烧鸡的,那是一个秃子,白日里从不卖烧鸡,晚上点一个灯笼在案盘上,帽子压得低低的,那长着一圈稀稀胡子的嘴巴不停地叫喊。我没有钱,花子搜遍全身,只有一个五分硬币那秃子卖给我们一条鸡舌头,她吃一半,我吃一半。我就又钻进场子向娘要钱,娘却不给,我就生了气,再不理她,她见我可怜了,说:“给一角钱,吃去吧!”我偏赌气说:“不要!”“不要就不要嘛。”娘将钱又收了。我再钻出场子,花子还在那里等我,两个人站了一会儿,都没说话,她拉我要到后台的窗子上看唱戏的去。

  戏台是在一个庙台子上,绕过庙后的麦田,我们看见高高的后墙上有个闪亮的窗子,但无论如何却不能上去。我爬旁边一棵柳树,却意外发现树杈上有一个鸟窝,窝里有三颗鸟蛋,喜欢得锐声大叫。一颗噙在口里,两颗装在口袋,从树上溜下来,口袋的两颗都破碎了,蛋汁流了一衣服。

  “咱们去烧蛋吃吧!”

  两个人跑到队里的石灰窑上;窑上的人都去看戏了,那里堆着一堆石灰,我们将鸟蛋埋去,然后让她背了身,我在石灰上浇一泡尿。

  石灰嗞嗞地冒起热气,不大时间,鸟蛋就熟了。我们正分着吃,有两个人向窑场走来,忙在草窝里藏了,听见来人说:“好像有人,是偷石灰的?”“哪里,你眼看花了吧!”两个人一走,我们猫身就逃,一直到了戏台下,笑得“嘎儿、嘎儿”响。

  夏天的夜晚睡觉迟,在家里听大人说话无聊了,我们就上门前那一片竹林里。竹林并不大的,却十分茂密,钻进深处,一根一根竹子异常清奇,高高撑起一层竹叶的绿。无风的时候,这绿是静止的,如寂寞的云,各种鸟儿看不见,却在云里各呈其韵,如仙乐自天而下。稍一风动,那绿就游悠不停,无嘎喇喇之声,但一声儿价森森,使人满心满怀都津津生凉了。出奇的还有一条细水,水旁有一块仄石,卧牛的模样,我们爬上翻下,听那竹韵。听得久了,就不明白那清韵是在哪里蓄着?我说是细水带来的,细水在林中转九个曲儿,竹的清韵应是水的流音。花子说是竹子本身发出的,因为竹子是空的,里边全蓄着清韵,风一振摇,就抖出到每一竿枝,每一枝叶。我不信,她就砍下一节竹来,用烧红的铁丝在上面凿了眼儿,吹呜呜地响。我觉得惊异,回家问过爹,爹很是夸奖了她。于是我什么都信起她了。

  她曾经问:

  “你说,树上的苹果为什么一边是绿的,一边是红的?”

  “那是太阳晒的。”

  “那地里的红萝卜太阳没晒怎么却还是红的。”

  我回答不上来。

  “你说,每天早上,鸡一叫,天为什么就亮了?”

  “那是鸡把太阳叫出来了。”

  “那今年我们将鸡都杀了,天怎么还亮呢?”

  我还是回答不上来,问她,她也回答不上来。我们去问她娘。她娘说了好多,都不能服我们,说:

  “听大人话,大人是不会错的。”

  她说:

  “我将来也要作大人的,我也是不会错的了。”

  她娘无言可对。

  这一个夏天,我们玩得最快活,在仄石下烧过蘑菇吃,也将生柿子摘下来在竹林的草窝里藏了,过七天八天去吃软柿,常常玩得累了,卧在仄石上睡去。竟有一个黄昏,将帽子遗忘在那里,第二天去捡时,那草帽高高顶在一人多高的地方,下边是一只直直的竹笋。

  到了八月,庄稼都熟了,把村子都遮住了,田边的路变得瘦瘦的八月十五的夜里,有“偷娃娃”的风俗,是:如果某某媳妇不生养,四邻有人就去地里偷摘些西瓜、甜瓜、北瓜、葫芦,或者苞谷棒子,悄悄塞进那媳妇的被窝里。这本是大一点的孩子干的勾当,我们也参加了,觉得有趣。花子对我说:“你让你娘给你再生一个小妹妹吗?”我点点头她说:“咱给你娘偷一个吧。”我们便偷了苞谷棒子塞在娘的被窝里第二天我说:“咱们也给你娘偷一个吧,让她生一个小弟弟来!”两个人跑到西瓜园去偷。管瓜园的是一个老头,七十多岁了,没妻没子的,年年为队里当看守,冬管菜地,夏看瓜园。我们猫腰溜到园边,开始在畦垅间爬动,生怕弄出响声。花子让我蹲下观察老头,若一有发觉,就打口哨。我盯着那边的庵棚,看见老头在那里吸烟,一点红光。一明一灭,突然跃了跃身,但立即又安然端坐了,依旧吸他的烟。花子已经摘下一个瓜儿,向后一步步退着,一到地边,我们刷地就跑;到了村口,才发现那瓜极小极小,而且是生的。我们就准备第二天重又去偷。于是,又是我站岗,又是花子爬着前去,退着出来,那老头又是依旧吸烟,一动不动。这个瓜比头一夜的大多了,抱回来塞在她娘炕上,高兴得我们大呼小叫,又嘲笑那瓜园老头傻,竟一点未发觉我们。

  “我们明日去瞧瞧这傻爷爷。”

  “他真傻,只知道抽烟。”

  等我们到瓜子园,老头把我们叫进庵,切了几个西瓜让吃,我们一边吃,一边笑。老头问笑什么,我们横竖不说。然后他让我们拔拔瓜园的草,却摘下一个大西瓜放在地边。问这是为什么,他说:

  “晚上来摘瓜不方便啊!要么摘瓜的人紧张,我也紧张,又尽摘些不熟的瓜呀!”

  我们脸刷地红了,知道他一切都知道了,当下就逃走,他却哈哈笑了。我们忙向他赔罪,又讲了偷瓜的用场,并撅了屁股让他来打,他却一下子把我们抱起来,放在庵里的床上说:

  “爷爷怎么舍得打呢?我盼你们常来哩!”

  “我们再不敢偷瓜了。”

  “听故事吗?爷爷一肚子故事呢!”

  这使我们大出意外,当下就让他讲,他果然讲了好多。但每次开头,总是“从前,石头山上有一个石头洞,石头洞里坐着一个石老头在说故事,说:‘从前,石头山上……’”然后就打个哈欠,说:“我该去园里拔草了。”于是,我们就帮着去拔草。这么几个月里,我们天天要去那庵里一次,每一次他一开口:“从前,石头山上有一个石头洞……”我们就说:“爷爷,咱们一边拔草,一边说吧。”听得高兴的时候,我就在地上翻几个跟头。到了腊月,瓜园里长满鲜活活的大白菜,每棵白菜都已经用绳儿捆了,上边还压一块土疙瘩,看守的老头却死了。他患的是直肠癌,先浑身发燥,以为是热病,将头发全剃了,后来就拉血,拉得很多,一检查,已经到了晚期,十天后就没了。我们大哭了一场,在他的坟头上,花子说:“爷爷,我们看你来了!”我说:“爷爷,我再给你翻几个跟斗吧。”说罢就翻,额头上碰了个疙瘩。

  老头死后,我们常做梦到他的瓜园去,醒来就哭,娘听了巫婆的话,削了几个桃木橛钉在老头的坟上,说是不让他阴魂纠缠。我和花子悄悄去拔了,对着坟说:“爷爷,我们也开个园子,你来给我们看守吧。”就在花子家门前开垦了一片地,我们种了菜蔬和花果。果然菜长得很嫩,花儿也开得红也是,白也是的。花子娘也觉得奇怪,说我们能干,我们知道这全亏有爷爷灵魂在看守着。冬天里,我喜欢雪花,曾经偷偷扫了一堆种下去,但没有收获。后来,在我生日那天,娘交给我和花子各一枚仙桃核,说夜里含着睡了,若梦见桃树开花了,长大就会幸福呢。但我晚上没有含,想实实在在看到那仙桃花,就悄悄起来去园子里种。没想花子也正在那里种桃核。我们都保守了秘密,不让大人知道,暗中要比谁的桃核先出苗,先开花。结果,一个月后,苗儿就长了出来,后来,又都开了花,她的花是红的,我的花是白的,当然这又是四五年以后的事了。

  最使我们无虑无忧的,是在田野里放风筝。风筝飞得老高,我们牵了线在地上跑,眼睛看着空高,脚高步低,常常跌倒。风筝飘过村庄,飘过学校,一直到了埋我奶的坟地上空,在那里静静浮一阵,又到长着一片柿树的牛头坡根下去了。那里有一个水塘,水不深的,藻类丛生,青蛙正产卵,新出生的蝌蚪如墨点儿,一团一溜地蠕蠕地浮动像喝醉了酒。风筝走过了,水里划过一个影子;突然线儿绷断了,袅袅往天上逝得无踪无影。我们都丧气了,坐在地上不动。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塘,我说:

  “它走了,它还会回来吗?”

  “它到天上去了。”

  “天高吗?”

  “天高。”

  “天是什么呢?”

  “天是什么都没有。”

  “就像这水一样吗?”

  “是一样的吧;没有鸟儿,没有鱼儿,它们就一样了。”

  “风筝一定会变成鸟的。”

  “那一定会的。”

  我们心情又好起来,以后再做风筝,有时故意就丢开线。每每一看见有什么大鸟儿飞过,我们就要说:这只鸟儿是我们的风筝变的。

  这日子过了不久,娘就不让我们尽去玩,因为到了春天,青黄不接,家里茶饭一天比一天稀薄起来,我们就提了篮子四处去剜野菜。田野里剜野菜的人很多,打萝儿花、灰条,刺碟已经剜不到了,我们到牛头坡后的树林子里去捋嫩柳芽儿。有一次,已经黄昏,我们还没有走出林子,月亮就幽幽地上来。林子里地很湿,发现了一丛猪耳朵菜,一拔起来,下边的小坑坑里立时就洼满了水,那月亮就浮在里边。这真是新的发现,就分头挖起坑来,比谁能挖出个月亮来,结果,她挖出了十个,我挖出了八个,等记起要回家了,突然迷了路,两个人都吓得哭起来,直到我娘和花子娘变脸失色地呐喊着寻来,才将我们领了回去。

  这一次受惊,娘并没有责骂,回家吃过胡辣汤后,就领我们在院子里转圈,前边是花子娘,后边是我娘,我和花子在中间,一人提一个灯笼,她们喊:“回来了——?”要我们应:“回来了——!”说是招魂。直闹过一个时辰,夜里让花子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。两个娘就坐在炕沿说话:

  “这两个孩子,倒合得来。”

  “怕有缘分哩。”

  “如果你不嫌弃,将来了,让瞎女子做了你的女婿。”

  我听见了,爬起来说:

  “娘,什么是女婿?”

  “就是给你娶媳妇,你愿意不愿意?”

  “媳妇打人吗?”

  她们就都笑起来。

  后来,这话就传了出去,村里人一见面就说:“瞎女子,你给花子做媳妇了,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?”我先不知道结婚是干什么,不久村里有一家人结婚,锣鼓叮叮咚咚敲,人来得很多,一男一女都穿得新新的,还戴了花,跪在中堂下一张席上,有人喊:“一拜列祖!”双双磕一个头;喊二声:“再拜父母!”又一个磕头;三喊:“夫妻对拜!”还是一个磕头。我觉得好玩极了,有一次在地头拔草。我突然记起了这事,对花子说:

  “结婚真好,有新衣服穿,能吃肉;咱们也结婚吧。”

  “不,结婚要戴花哩。”

  我去摘了两朵苦菜花,在她头上插了一朵,在我心口的扣子上别一朵。我们手拉着手站着,我喊:“一拜列祖!”就忙磕头;站起来又喊“二拜父母!”又磕头;到了“夫妻对拜!”因为跪得太近,两个头碰在一起。偏巧让路过人瞧见了,笑得瘫在地上,又在村里说,人人一见面就笑。也不知道什么原因,我知道了羞耻,脸臊得像红布条子。

  从此,花子也不行多到我家来玩。果然是我们偷的西瓜的原因不久,她娘肚子大起来,就到花子爹工作的条子沟去住,花子也随了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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